我本來就有聽說《瑞克和莫蒂》其實每一集都在談論很深的哲學議題，也不時看到解析影片或文章，但在這一季的第9集中，到處看到自己比較熟悉的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的影子，我才敢真的告訴各位：這部動畫在劇情背後藏著非常深的議題。
不過在開始討論之前請務必先看過，以下內容涉及嚴重暴雷。
劇情一開始，一家人在車內登場，這個開場讓他們顯得像是一個普通家庭：想露營的爸爸、叛逆的孩子們、厭世的老人。接著，進入到劇情的重點：瑞克把一顆行星搞大了。而那顆行星以希臘神話中的大地之母蓋婭為名。貝絲將自己對父愛的渴望移情到蓋婭的孩子身上，於是要求瑞克前往這顆行星，對這些孩子負責。一家人被拖下水，也一起踏上這顆星球。
搭著改裝飛天車來到這顆星球後，他們看到蓋婭分娩的景象，而這些長得像花枝辛普森的孩子們只是被摔成爛泥，幾乎沒有能夠延續發展成一個文明的機會。蓋婭無法拯救這些孩子，她只是產出他們而已，在這裡，蓋婭是「自然」的代表。她冰冷地創造，也冰冷地毀滅。
在目睹這一景後，角色間的對立就此展開，貝絲因為移情而關心這些生物、瑞克想要趕快安撫完貝絲就閃人、傑瑞……還是想要露營、莫蒂與桑莫只想宅在家，其實根本沒有人在意那些生物的死活，就算是看似最關心這些生物的貝絲，其實也只想得到父愛的補償而已。這裡暗藏著尼采頗具爭議卻重要的道德觀。
我們為何感謝？又為何道歉？
以尼采的觀點來看，這個問題的答案是：我們感謝是為了讓別人下次還會為我們效勞，我們道歉是為了讓別人不會背叛我們，一切都關乎自己。尼采相信道德源於弱者，身受達爾文進化論影響的尼采相信，在強者主導的野蠻世界，弱者必須想辦法存活，因而創造了道德秩序去限制強者，道德是自私的產物。我們遵守飲水思源、犯錯要道歉等觀念，卻從未問過為什麼。
貝絲堅持要留下來拯救這些生物，瑞克敗給女兒的固執，於是留下來幫他們建立了文明。但他們所建立的社會卻是將菁英留下，而那些被視為無生產力的（Unproductive）生物則被拋棄。
這個社會是尼采眼中的理想國。前面提及，尼采是進化論的信徒，這也反映到他的政治思想。他認為文明的建立應該以優生學為基礎，在他的年輕時期的思想更認可古希臘城邦的奴隸制，認為沒有創造力的人應該成為奴隸，為藝術家們工作，甚至在他最極端的思想中，他暗示應該殺光無生產力者。
由於尼采出生於一個信仰強烈的家庭，且他的母親和妹妹皆無法理解他的哲學，但尼采反對信仰而且熱愛思考，如果你選擇一個你熱愛的冷門科系而你的父母無法理解，你就會理解尼采為何這麼認為。
還不熟悉尼采一生的讀者或許會注意到我沒有提到尼采的父親，那是因為他的父親很早就過世了。尼采也因為父親的缺席，而嚴厲地鞭策自己，好填補父親的紀律，或許今天我們能夠看到這樣的尼采也是多虧他年幼喪父。而另一個欠缺父愛的角色，就是這一集所有事件的起因 —貝絲了。
或許在聽了前面尼采的道德觀以及他心目中的理想國後，你會深感不認同，但事實上，尼采自己也不敢認同。他出生於一個信仰濃厚的家庭，小時候他曾是整個鎮上最虔誠的孩子，儘管尼采痛恨這個盲目又善良的小尼采，但他不斷地受他影響。
在砸破大酒瓶的開幕儀式上，瑞克與貝絲兩人看著他們一手建造的文明感到驕傲和開心。此時，原本否認這些生物是自己孩子的瑞克卻稱他們為自己的半岩石孩子，他沉浸在為這些生物建立文明而忘了自己當初否認他們是他的孩子，沉浸在道德的謊言中，壞的起源卻得到好的結果。
尼采也曾為道德辯護，儘管原告正是他自己。雖然道德是弱者幫自己翻身的產物，然而道德也是人類嘗試制約自己的產物，更是文明建立的靠山。心理學的誕生讓我們發現亂倫是人類的原始本能之一，而若非倫理的建立，人類恐怕早已死於隱性遺傳疾病。就如蓋婭分娩時，生物被摔成爛泥，若沒有瑞克和貝絲的干涉，他們將被自然殺死。後面會再次提到蓋婭這個「自然」的代表。
尼采也並非真心想把自己的理想國建立在屠殺弱者上。小尼采的善良天性讓他在著作中改口，藝術家應該對奴隸感到虧欠，而無生產力者最好能夠因為自覺而心甘情願為人類犧牲，而主動踏上死亡的道路。
但這種柏拉圖式、樂觀主義的道德依然是尼采抨擊的對象，其他角色的故事線也讓我們看到道德的真面目有多醜陋。
傑瑞繼續他的露營夢，當他遇見無生產力者時（當然，他自己也是）他教導他們露營與反抗，實際上，他只是為了讓自己看起來重要。在這裡，可悲的傑瑞是發明道德的弱者，或者你也能將他看作為社會主義哲學家馬克思。
在傑瑞建立了可笑的露營文明後（我的文字忍不住攻擊傑瑞）他一看到具有創新價值的木屋時便立即拆毀，而當無生產力者問他為何瑞克與貝絲的優生學社會的生物能夠蓋房子時，傑瑞回答：「因為他們很壞（bad）。」
傑瑞定義出了好壞，也是露營文明道德的起點，而傑瑞破壞木屋的行為也與無產階級革命時破壞藝術品的行為不謀而合，遑論之後發起的抗爭。尼采起先將革命視為舊文化的毀滅，並期待接下來會有新文化的誕生，然而，無產階級毀壞藝術品的行為讓尼采大大失望，重視藝術的他也因此發現無產階級革命是純粹的文化浩劫。
但是在優生學社會與露營社會雙方開戰之前，出現了一個插曲：神的出現。瑞克早在第一季第一集時就表明自己不信神，就動畫整體以虛無主義和存在主義出發的理念而言，神也似乎不應該在《瑞克和莫蒂》裡存在，那麼為何神居然在這集出現了？
神出現的原因可以歸出三點：神出現在蓋婭上、瑞克開始將生物視為自己的孩子、砸破酒瓶儀式上的合唱團。
首先，神只出現在蓋婭，而且可以說他很容易就現身了，因此不難推出這位神只是這顆星球上的神，當他到地球上時，他便不再是神。或許真理也和神一樣，並非在整個宇宙皆準，尼采也認為隨著切入的觀點不同，真理也會有不同的樣貌，因此尼采十分重視認識論哲學。所以他才認為笛卡兒的「我思故我在（Cogito, ergo sum）」的順序錯誤，因為人要先思考，才會認識自己的存在，在思之後，我才會在。
第二點，當瑞克開始將生物視為自己孩子時，他就已經沉浸在道德謊言之中，面對道德的象徵 — 神（注意，是「道德」而非「善」的象徵）的出現，就算是不信邪的他也沒有對此吐槽，當他被神掐住時，神說他將以恐懼統治這些生物，瑞克也是為了保護他們不受這名不負責任的父親的迫害而戰鬥，絲毫不像過去的瑞克，其實只是因為他太過沉浸於這個謊言。
另一個不像瑞克的點是平時無敵的他居然敗給神，而這也是第三個原因。其實瑞克的失敗是必然的，在這裡他化作悲劇英雄，我們可以從砸破酒瓶儀式的合唱團看出端倪。讓我們回到最一開始蓋婭這個名字，為什麼要從希臘神話命名呢？
尼采的主修並非哲學，而是古典語言學，他曾在巴塞爾大學任教卻同樣不是教授哲學，指導過他的古典教授非常看好年輕時的尼采，但卻從未想過他的成就居然在哲學上，因為尼采早期的重要著作《悲劇的誕生》（Die Geburt der Tragödie aus dem Geiste der Musik）出版後，古典研究界就和他決裂了。古典研究界認為這本書根本是胡扯。
在這部作品中，尼采以古希臘悲劇作為他思想的依據，事實上，他許多重要的概念都以希臘神話命名，如「戴奧尼索斯的狂歡」等。因此，這顆星球才會以蓋婭為名。而古希臘悲劇的重要特色包含：會有一組唱歌的歌隊、演員們會戴上面具演戲、主角會試圖反抗眾神的安排但一定會失敗，這些特點都在劇情當中表現出來：儀式上的合唱團、瑞克戴上高科技盔甲以及他的戰敗。而古希臘神話中的神與基督宗教的神差的多了，他們更像是某種強大的生物，總為人類帶來災禍。神自稱自己是宙斯，古希臘眾神之王的名字。
其實古希臘英雄對付神的方法錯了，現代人的方法更有效同時也快樂多了。
我想，說了這麼多尼采哲學但沒有一個比「神之死」有名了吧。許多人誤解這個概念，甚至連我大學校訂哲學課的老師都曾經搞錯，上帝已死並不代表上帝不存在，因為不存在的東西不可能會死。這個概念出於尼采的《歡愉的智慧》（Die fröhliche Wissenschaft），這句話出於一個瘋子之口，它的下一句是：「是我們殺死了祂！」
上帝之所以會死，是因為我們的信仰隨著啟蒙時代來臨而消失，科學取代了神話，因果論取代神的安排，但神原本是人類存在的意義，當神死了，意義的空缺卻沒被補上。我們殺死神的凶器正是科學。而到了現代，這種情況只有加劇，電子產品與毒品所帶來的歡愉使我們徹底麻痺，我們不再在乎意義的空缺，這也正是為什麼，許多人認為尼采預言了現代人困境。
當瑞克被神擊敗之際，不正是莫蒂與桑莫所駕駛的電玩與毒品混合體太空船殺死了神嗎？莫蒂與桑莫兩人因為沒有網路而無聊至極，當他們在森林裡閒晃時發現了有著毒品的太空船。這艘太空船象徵了現代人麻痺式的歡愉，讓我們徹底忘記內心的空缺，相較於希臘英雄硬碰硬的抵抗，麻痺自己來殺死天神有效多了。
在神死了之後，屍體落下砸毀了文明，蓋婭發怒，毀滅剩餘的生物。瑞克一行人拯救了他們，但所拯救的大多數生物都是露營文明的無生產力者。這是尼采的惡夢，菁英社會被自然毀滅，但這是尼采早就預見的，他相信人類逃不過滅絕的一天，但是若是知道在這之後的重生是以無生產力者之姿，尼采應該會提早發瘋。
說是提早發瘋是因為尼采後來的確發瘋了，至於發瘋的確切原因沒有人知道，有些人認為是他的疾病惡化所導致，但我更傾向用心理學觀解釋：尼采在發瘋時抱著一隻馬，因為他試著保護牠免於受到鞭笞，一個反對道德的哲學者卻在做出道德稱許的行為，或許是因為善良的小尼采在尼采的長期壓抑下最後爆發出來。尼采提倡以意識來反抗無意識，以免落入命運手中，尼采的童年就是他的命運，若非他的意識去反抗，他將按照母親所希望的，成為一名牧師。那麼我們將看不到《銀翼殺手》（Blade Runner），看不到《2001：太空漫遊》（2001: A Space Odyssey），當然也看不到《瑞克和莫蒂》。但尼采的一生都在與命運抵抗，就算最後敗給了命運，卻仍保留了生命的尊嚴，他的一生就是一齣悲劇，而他貫徹他的哲學，成為了悲劇英雄。
但學界對於尼采發瘋的解釋是：當人們太過接近真理，就會招致自己的毀滅。而這也正是為何，瑞克說當他留給生物們的飛船太靠近地球時，他就會把船炸了。他們出發時是普通的一家人，然而就那些生物的觀點，瑞克一行人是他們的飛船的贈與者、前一代文明的開創者、他們沒被自然完全毀滅的原因，是這些生物們的真理，然而太過靠近就會遭到毀滅。
回到飛天車的一行人開始互相坦承與指責，當矛頭指向瑞克時，瑞克從道德的謊言中清醒，他立即出賣莫蒂和桑莫、責備貝絲與傑瑞，道德恢復了它原始的醜態。
其實，這一集當中還有許多我無法解釋的劇情或臺詞，更不用說其他集數。我也不是什麼尼采專家，若內容有誤請再糾正我。《瑞克和莫蒂》的深度是一般人難以想像的，但神奇的是，它還能維持娛樂性，讓我們沉浸於麻痺式的歡愉而遺忘背後的意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