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大多數的人都對特洛伊戰爭的故事並不陌生,但是大家聽了故事卻從未讀過原著 — 荷馬史詩。這的確能夠理解,畢竟為一個已經聽過的故事而去讀超過2萬7千行(《伊里亞德》〔Ἰλιάς〕超過1萬5千行,《奧德賽》〔Ὀδυσσεύς〕大約1萬2千行)的詩似乎是不太值得的時間投資。
這段故事也被編進高中英文課本,將西方文學的始祖在英文課中做簡易介紹的確合情合理,卻反而抹殺了學生對荷馬史詩的興趣。我清楚記得高中時在課堂上,同學們向老師抱怨木馬的策略根本是想草草收尾,就算英文老師極力為《伊里亞德》辯護:女神雅典娜派蛇咬死懷疑木馬的勞孔父子,但學生們可不買單,因為木馬實在太可疑了,只有一對父子懷疑那麼特洛伊人也太蠢了。
的確,史詩中有許多「牽強」的地方,但這從不影響它的偉大,可是有甚麼理由要我們去讀厚厚兩本荷馬史詩?
讀荷馬史詩確實需要耐性,裡頭有大量的名字和對應且冗長的描述詞,以《伊里亞德》為例,長長的第二卷幾乎完全是用名字拼出來的;還有不少一再重複的抱怨,像奧德修斯在《奧德賽》抱怨自己命運乖舛不知道幾百次了,而且還有好幾種講法,命運女神為他編織悲慘的命運,或是宙斯不讓他的歸途順遂之類的。
那到底憑什麼這兩部史詩能夠歷久不衰?
當年高中剛畢業時,一發現學校有開荷馬史詩的課程我毫不猶豫就報了。學程的秘書提醒我,這堂課因為時間有限,只會介紹《伊里亞德》。第一堂課由一名學校老師代課,來自蘇格蘭的授課教授因為其他工作眈誤而無法趕來臺灣,但這名學校老師也不知道該如何代課,只是叫我們在他代課的一個禮拜內讀完整本。接到指令的當下,我身後的學姊嘆了口氣說:「當初以為會講《奧德賽》,沒想到是講《伊里亞德》。」
在讀完兩卷之後(沒錯,包含人名滿滿那卷),我完全體會到為甚麼那位學姊會這麼說。《伊里亞德》並沒有我當初期待的精彩的打鬥戲碼,就算出現打鬥戲也會被戰士們的家世背景掩埋,讀《伊里亞德》或多或少需要對歷史的熱忱,而我並沒有。
在辛苦熬過那個禮拜後,在最後一堂課,明顯不知道要代甚麼的代課老師要我們上台說出自己來上荷馬史詩的理由。這時的我突然愣住了,因為我實在不知道當初為何要報名,似乎真的只是「因為荷馬很有名」這樣的理由。上台的同學們的答案也不外乎就是「因為這個故事很有趣」、「因為這部史詩很經典」。
直到一名身材矮小,帶著白色帽子,看來很年長的同學走上台。她笑著說大家的答案似乎都很相似,接著直接將目光拋向前一位說《伊里亞德》很有趣的同學,問她為什麼覺得荷馬史詩有趣。那名同學啞口無言。後來我才知道這位同學是名英文老師,她每年暑假都會回來母校繼續進修。
後來,教授成功來到臺灣授課,他的聲音低沉而充滿魅力,帶著極重的蘇格蘭腔,談吐詼諧幽默,以至於我對課程的印象只剩他的笑話,但我隱約記得他談到許多古希臘文化,記得對稱結構,也記得他在最後一堂課說:「你們或許會問:『教授,我們已經讀完《伊里亞德》了,接下來我們該讀甚麼?』我會說:『那就再讀一次吧。』」
荷馬史詩中雖然提到不少歷史,但由於參雜了不少神話,並不適合當史實來閱讀,但當中的文化成分非常豐富,我們可以從中看到古希臘人的生死觀與祭祀活動,更不用說當中的神話故事。而對稱結構,又稱作環狀結構,則符合古希臘的藝術傳統,以《伊里亞德》中尼爾伯(Niobe)的段落為例:
明天你可以帶你的兒子回去(599-601)
尼爾伯開始吃東西(602)
她的十二個孩子都被殺了(603-606)
她冒犯了神(609-612)
她的孩子都被殺了,但最後都有被埋葬(609-612)
她吃起東西(613)
當你帶他回來後,你八成會大哭一場(619-620)
以「她冒犯了神」的情節作為中點,前後的故事相對稱。而且許多個小型的對稱最後組成一個大型的對稱,這個大對稱便是《伊里亞德》。這樣的結構在《奧德賽》也看的到,而且對得更漂亮(日出對日落 等)。
不過,對稱結構應該不僅是「沿襲傳統」這樣簡單的理由,知名文學批評家泰瑞·伊格頓(Terry Eagleton)在《如何讀詩》(How to Read a Poem)中提出詩是以 語言自身傳達訊息 的觀點,詩的押韻、語調、結構等全都在透露訊息,而書中也簡單提到荷馬對於人生的入微觀察。若以這個角度去解讀,對稱的結構其實就是人生的形狀:
最初我們不會走路,目中無人又固執,但一切卻都需要別人照顧。
接著,我們開始叛逆,充滿活力而且永不滿足。
然後,我們進入一生最壯盛的時期,也開始承擔責任。
但接下來,我們再次感到不滿足,而且活力已不復在。
最終我們再次失去走路的能力,再次固執,再次需要別人。
前面所提到的,在兩部史詩中皆看得到。不過我認為若不是對西方文學有興趣,可以選一本讀就好。其實兩部荷馬史詩也不包含全部的故事,完整的特洛伊戰爭與奧德修斯的餘生加起來,古典學家推測可能約有約八部史詩,我的荷馬史詩教授曾開玩笑說荷馬史詩殺了其他六部史詩,既然千年的歲月為我們淘汰了六本,剩下兩本該如何選擇呢?
先前提到學姊說她期待課堂會講到《奧德賽》,在我近期讀完之後,更能理解她為何這麼說了。相較於描述戰爭的《伊里亞德》,《奧德賽》是英雄奧德修斯在特洛伊戰爭之後返鄉的故事,這個故事我們相對陌生,或許比較勾得起好奇心。同時《奧德賽》也有趣得多,當中神話的成分占比更大,《伊里亞德》中的神儘管偶爾會直接現身參戰,但更多是在奧林帕斯山討論著英雄們的命運,《奧德賽》中的神卻更積極參與故事,此外還會出現獨眼巨人、鳥身女妖等有趣的人物。
不同於《伊里亞德》散發的陽剛性質,《奧德賽》也有少年的故事,也有女性的故事,內容更為豐富。起初西方學者比較重視《伊里亞德》,但隨著進化論、女性主義、精神分析學說等思想的出現,解讀文學的方式越來越多元,《奧德賽》逐漸脫穎而出,甚至1909年哈佛大學推出的「哈佛百年經典」中,出現了《奧德賽》而不見《伊里亞德》的蹤影。
當然,絕不只是故事比較有趣而已,《奧德賽》處處蘊含哲理,許多哲學家以《奧德賽》講解自己的哲學,包括卡謬(Camus)和尼采(Nietzsche),而我們也能以自己的角度去解讀這部經典。
以席壬女妖的故事為例,奧德修斯將自己綁在船桅,聆聽席壬女妖的歌聲,聽見她們的歌聲的人會投懷送抱,但迎接他們的會是死亡。其他船員都用蠟將耳朵塞住。奧德修斯交代他們如果他請求他們鬆綁,他們只能綁得更緊。
尼采將這段故事解讀為個人與文化的關係,將綁住奧德修斯的繩索視為是文化的束縛,阻止自己跳入原始的狂歡 — 音樂,也就是席壬女妖的歌聲,尼采經常以音樂作為這種狂歡的象徵。
我們也能將這段故事視為寓言,當時席壬女妖所唱正是奧德修斯過去的功績,而他必須放下過去的驕傲,才能夠繼續向前。做人何不是這樣,我們都該放下耀眼的過去才能放眼未來。
當然這絕對只是《奧德賽》偉大之處的冰山一角,相信隨著一個人經驗與知識的增長,對於荷馬史詩的瞭解也會越來越多,它是本需要用一生去閱讀去理解的詩,而且十分值得。當然,如果你有閒也可以學習古希臘文去閱讀原文(當然,這件事需要的可不是普通的閒而已)依據伊格頓的說法,肯定能夠收穫更多。
希望這篇文章能夠激起你對荷馬史詩的興趣,不論你是否接受我的建議讀了《奧德賽》,或是你天生反骨就是要讀《伊里亞德》,在你讀完之後記得專業教授的建議:請再讀一次。